麟嘉四年，时任东羌校尉、轻车将军、秦州刺史的杜玉拒绝对鲜卑叛乱盲目出兵，遭安西将军石坚弹劾，免职押解洛阳。幸杜玉为皇室姻亲，据八议之条，议亲议贵，以撤销侯爵免罪，亦成为一介平民。其后，奋威将军周子隐于麦田遭敌围困，无援来救，同三千将士一道力战殉国。既而，石坚亲率精兵讨伐拓跋树机能，不料铩羽而归，自此官军节节败退，丧城失地。一时间朝野大惊，举国震动。长沙王萧义于焦头烂额之间召回石坚，遥命极具声望的扶风王萧骏为镇西大将军，都督秦、雍二州军事，坐镇关中。
拓跋树机能再转锋刃于河西，却久攻不下。刺史张伯仁麾下宗无孤、长女张浓设伏黄羊川，计杀树机能长子拓跋务丸，令战况陷入胶着。鲜卑叛军遂四方奔走，欲策应氐、羌、匈奴等部落，群起共攻。
是夜，秃发韩且万能拥裘独行。
三日前，张浓来到武威，韩且万能将拓跋树机能次子若罗能行踪告知。张浓当即调遣部下，欲一举成擒。及至这天下午，丁志捎来口信，——是张浓专程约晤。
韩且万能在心中最后讲演了一遍，确定再无疏漏，才经由仆从引导，到了张家行馆的一间书房前，推门而入。
深冬寒夜，就见一盏孤灯，张浓悄没声息地端坐案后。身旁另立一青衣高挑的男子，韩且万能认得此人，——一身武功诡谲难测，名唤边辞。
韩且万能与她对视一眼，立刻垂下头来，“张小姐派人召我，是因为拓跋若罗能之事吗？”
张浓面无表情地端详他，直半晌，才现出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来。
“是。”
韩且万能神色自若，将腹稿再陈一遍。“所以明天，若罗能与我约见碧峰楼——”
张浓突然道：“我想知道凉州反张的鲜卑人都有谁。”
韩且万能猛地一怔！飞快撩了眼边辞，趋前半步一行礼，“张小姐，是要派我去查探此事？”
张浓摇了摇头，“不是。”她道：“我要你现在告知我，凉州反张的鲜卑人都有谁。”
韩且万能眼一眯，沉了脸，“张小姐，我不知道谁反叛。”
“——凉州没有鲜卑人反张。”
张浓笑了，“是吗？”
案边一把银剪，大概原是备着绞灯芯的。而此刻灯芯缩作一团，压住了火苗，便听“啵”的一声轻响！灯花炸开，光影在屋内止不住抖，倒像是外间已有千军万马、十面埋伏，呼喝间来回奔走、雷霆万钧！待侧耳去听，不过月上枝头，风摇树桠，转瞬已是万籁俱静。
韩且万能沉默片刻，这下是真正阴森了。
“张小姐——，您召我来此，不会就是要问这般无凭无据无根无由的无聊问题罢？”
张浓见他成怒，反倒和颜悦色起来。将睫毛垂下扇了扇，微微一笑，接道：“何须动怒？我只想和您讨论现今的局势。”
韩且万能不动声色，“张小姐玄机尽握，下官哪有资格同您讨论？”
张浓换了个姿势，将那双雪白秀气的小手一交叉，轻轻搁在膝上，就和和气气地仰脸望他，“只是讨论，无妨。”
韩且万能也背过手，“张小姐想讨论什么？”
“您觉得现今鲜卑叛军和朝廷比，哪一方更有优势？”
韩且万能想了想，开口道：“几番交战，叛军虽胜多败少，但拓跋树机能也连折两员大将，——拓跋务丸和养子拓跋乌孤，损失不言而喻。相比之下，朝廷兵源输出不断，后劲尚足。这也是鲜卑叛军四方奔走，要联合各部族的原因。而氐、羌、匈奴等部落中，尤以聚集于马兰山，流动于冯翊、北地两郡的北地羌和北地胡最为彪悍，当是拓跋树机能首要拉拢的目标。总体来看——，仍是朝廷更占优势。”
“噢。”张浓若有所悟，“原来被周将军阵斩的树机能幼子拓跋乌孤并非亲生。”
韩且万能道：“下官也是从先前逃难而来的族人口中听得。”
张浓却不理会，又问：“您觉得，拓跋树机能之所以可在如此短的时日内聚集起如此多的叛军，原因为何？”
韩且万能冷哼一声，“自然是因为胡刚****！不仅失羌戎之和，更加剧灾民苦难！”
张浓神色尽敛，“对，秦州百姓在胡刚治下饱受欺压又饥寒交迫，怎能不反？”顿了一顿，“那你看，现在呢？”
韩且万能挑了挑眉。现在？
“百姓反谁？”
韩且万能稍一迟疑，“胡刚——”
“胡刚如今怎样？”
韩且万能望她一眼，“被树机能所杀。”
张浓只接着问：“百姓为何愿随拓跋树机能起事？”
“依下官愚见，是因为拓跋树机能杀官开仓、戮富济贫，跟着他有饭吃、有衣穿！”
张浓笑了，“——那现在，百姓还有旁的祈愿吗？”
韩且万能瞠目无言。
“你也是一方父母官，该明百姓所求无非岁月静好，现世安稳。你也懂得统兵御下，当知”，张浓站了起来，“——维持军心，最忌讳什么罢？”
是的，罪魁伏诛，民怨逐平，民生渐清，举义恐再无缘由。而战事一旦持久，兵士们免不了要起贰心……
便听张浓接道：“您认为，朝廷之所以久战不利，原因为何？”
“因为——，因为，诸王混战，攘边乏力。”
张浓点了点头，“内乱迟早要平的，那之后呢？”
韩且万能手心涔涔落汗，耳畔隆隆轰鸣，只能听见自己的答语遥遥传来，“全力剿叛——”
张浓抬头望他一眼，绕着案几无声无息地踱上前。待到韩且万能身侧，忽然耳语一般，一字一顿道——
“这场仗，我们迟早会赢。”
韩且万能如遭雷击，枯立当场！就觉一只软若无骨的手掌在他右臂上轻轻一触，“秃发鲜卑一支三十年前迁至河西，我张家，待你们不薄啊——”
韩且万能再忍不住，一个寒颤淌过全身！“张，张小姐——”
张浓笑了，“我也没有其他意思。继续方才的话题罢，您知晓凉州反张的鲜卑人都有谁吗？”
她微微眯起眼，“——还请您想清楚再答。”
韩且万能猛地一低头，后退一步跪伏于地！“张小姐！恕我不能告知——”
“张家待我们，有收容之恩，上下之义！可是，拓跋一支于我们却是骨肉之情，同族之谊！请恕我——，恕我不能告知！”
见张浓仍垂目无言，韩且万能一抱拳，急道：“张小姐，我秃发韩且万能向天起誓！绝不让族人再同拓跋一支有任何瓜葛！子子孙孙，对张家忠心不二！若违此誓，秃发韩且万能，当兵刃加身，五雷盖顶而死！”
张浓立刻俯身将他一托，“不当如此。”
“不当如此——”
韩且万能察言观色，慢慢站立起来，试探着询道：“张小姐，明日之局，便不要亲自去了罢——”
张浓转过脸望住他。
韩且万能差点吻在她脸上。张浓肤色雪白，白得近乎带些****的气息，他心中狂跳，仿佛才反应过来面对美人该红面皮，嗫嚅道：“若，若罗能确实会来。只是——”
“只是什么？”
韩且万能叹出口气，“若罗能深恨您杀了他的兄长，誓报此仇。又听说，听说您事必躬亲——”
张浓扫他一眼，这令韩且万能苦笑了，“拓跋若罗能说，张小姐您虽是汉人女流，实为亡命之徒，身边也是一群亡命之徒，每逢变局，必以身犯险，投机取利。此番若以己为饵——”
喟然长叹，“总之！张小姐，您确实不必置身险境！”
张浓没再多言，转身回到座前，递出嫩色指尖在绛色案几上轻轻一叩。
她那只手，实在白。由绛红似血的案面一衬，竟凭白无故，现出些心惊突兀的意思。韩且万能无缘由觉得案面似泊不新鲜的血，而张浓就这样诡异地将苍白的一只手搁在其上，十分不祥。
韩且万能嘴唇轻抖，是真正惊诧了，“您——”
便见一旁的边辞此刻不紧不慢，踱至灯前。执起剪子将烧焦的灯芯一点点挑去，开口道：“拓跋若罗能既是有心针对张家，今日不来，明日也须来。恩义、情谊，终究不能两全。——还请深思。”
韩且万能俯首垂目，无言以对。
窗外一团夜色如墨，偶有寒风穿帘而进，便吹刮得灯焰左右摇摆。
直半晌，韩且万能才抬起头犹犹豫豫地看过来，“还有一事——”
他深深吸气，然后缓缓吐出，脱口道：“张小姐，是几时发现的？”话说到这份上，韩且万能也无所顾忌了。
张浓道：“打从你告知若罗能行踪开始。”
韩且万能皱了皱眉，“拓跋若罗能欲打通狭长的河西走廊，联合高昌以东、敦煌以西鲜卑部落，现已潜行武威。这说辞，哪里有破绽？”
张浓摇了摇头，“没有破绽，只是太过巧合。值此局势万变之际，拓跋若罗能竟孤身潜入凉州又被你发现。而在我看来”，张浓一望他，“您要发现若罗能的行踪可能需要相当的，机缘。”
韩且万能倒是笑了，“便是讲，下官没有这种智慧。”
张浓也笑了，“也是说，情义两难全，您即便知道了也必不肯轻易告知。”
韩且万能朗声大笑，“下官心服口服！”说罢一行礼，就此退下。
掉线许久的女主终于重新登场！
下一章将迎来上卷的小高潮～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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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